這或許并非一道“嚴禁”與否的判斷題。
直到兒子告別世界時,舒鑫才意識到“自己答應(yīng)孩子的事情沒有辦到”——舒一鵬始終沒能回學校上課。
“再救救孩子!”救護車來了,舒鑫懇求。兒子的瞳孔雖未完全擴散,心跳已停止,嘴邊不時有白色泡沫涌出。6次心肺復(fù)蘇后,生命體征依舊全無,17歲少年舒一鵬被宣告因服農(nóng)藥自殺身亡。
死亡時間是11月30日清晨。那是昌江一中高三學生舒一鵬應(yīng)班主任“戒手機癮”要求,被父母帶回家的離校第20天。自今年7月,這位江西景德鎮(zhèn)少年就因“在校玩手機”而3次被老師要求停課。在他離去的這間教室,類似懲戒辦法并非個案。
學生在校使用手機,或許1000位教育者會給出1000個觀點和干預(yù)方案。教育部等8部門在今年8月聯(lián)合印發(fā)《綜合防控兒童青少年近視實施方案》,明確指出“科學合理使用電子產(chǎn)品。指導(dǎo)學生科學規(guī)范使用電子產(chǎn)品,養(yǎng)成信息化環(huán)境下良好的學習和用眼衛(wèi)生習慣。嚴禁學生將個人手機、平板電腦等電子產(chǎn)品帶入課堂……”國內(nèi)多地也相繼出臺條例禁止學生在校使用手機。而就在本月,中國青年報一篇題為《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的深度報道,對248所貧困地區(qū)中學通過直播和名校成都七中同步上課的詳述,引發(fā)眾多網(wǎng)友熱議教育溝壑。文中描摹了手機出現(xiàn)于成都七中的情形:“他們被允許攜帶手機和平板電腦,用來接收教輔資料。當老師展示重要知識點,學生齊刷刷地用它們拍照。”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少年兒童研究所所長孫宏艷說起一個細節(jié):在她女兒就讀的人大附中,學生在課堂上拿起手機拍攝老師的課件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對于每一位教育者和受教育個體而言,這或許并非一道“嚴禁”與否的判斷題。
尋找
舒鑫的手機里,存著一張舒一鵬的會考準考證。這是孩子離世前一天下午,班主任從微信上發(fā)來的,沒有附加留言。舒鑫用手機給孩子看了一眼,舒一鵬也沒有說話。
如果悲劇沒有發(fā)生,在收到準考證的第3天,他會和同學們一樣走進高中畢業(yè)考試的考場。
兒子走了19天,舒鑫的車一直沒洗過:地毯上、車門邊,滿是厚厚的泥垢。在景德鎮(zhèn)連綿陰冷的雨天,舒鑫開車時特地把速度放得很慢,以保證安全。
1個多月前,孩子被停課的第4天,正是在這輛車里父子倆并排坐著。父親見兒子情緒低落,就安慰道:“你只要在家好好復(fù)習,不再用手機,老師會讓你回學校……”舒鑫用余光看到兒子仿佛咬了一下嘴唇,微微點頭,依舊沒有說話。
按照舒鑫的設(shè)想,即使孩子沒法去學校,但每天在他眼皮底下和他一起上下班,“照顧得到,不會出事”。
這幾天,舒鑫沒有和家里任何人說起,自己常常半夜驚醒,四處找兒子……夢醒時分,也是絕望時刻。老家雜物間的墻角,還放著舒一鵬離世前盛放農(nóng)藥的保溫杯,杯壁上殘留著紫色汁液,杯子邊上,是一小包農(nóng)藥的空袋。
“我始終不明白他有什么走的理由……”舒鑫掩面。
11月28日晚,父親告訴兒子:“家門口的柚子樹老被人偷摘,你個頭最高,快去把柚子摘下來放在家里。”身高187厘米、體重逾100公斤的舒一鵬受到鼓舞,一晚上摘下了十幾個柚子。
面對被老師要求回家“戒手機癮”的少年,一家人謹慎地營造著溫和寬松的氛圍。
11月29日晚,是家人相伴的最后一晚。晚餐時,舒一鵬笑嘻嘻和奶奶討論著明天吃些什么:依舊是面條、雞蛋、自家地里的蔬菜——舒一鵬從小不吃葷食,因此家人做飯從來都是一式兩份,那份不帶葷食的是獨獨做給舒一鵬的。
飯后,舒鑫回養(yǎng)殖場加班。奶奶在家中陪著孩子,她發(fā)現(xiàn)當晚唯一不同是孫子比平時早睡了1個多小時。
一家人陷入了強烈自責:奶奶自責,那晚沒有像平時一樣半夜再去臥房里看看;父親自責,為什么不多去找老師幾次,讓孩子早點復(fù)學。
就在孩子宣告死亡的當日下午,舒鑫帶著妻子和侄女去學校“找舒一鵬”。他徑直來到兒子的班級,并沒有告訴同學們舒一鵬離世的消息。
從同學們口中,他知道了在兒子之前,已有三四位同學因為玩手機被班主任停課在家,也未返校。在家時間最長的一位孩子,自6月起就斷斷續(xù)續(xù)停課。
舒鑫找到了舒一鵬的好朋友小杰。小杰迎上來問舒一鵬的情況,因為舒一鵬在回家的20天里沒有回復(fù)他在QQ的留言,這在小杰看來有些反常。
“舒一鵬找到了嗎?”夫妻倆回家后又收到小杰的微信。
面對孩子朋友的追問,舒鑫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然后短短回復(fù)一句:“他走了,我們找不到他了。”
手機
一個淺金色的大屏手機,放在舒家茶幾上,被魯和榮小心翼翼地拿起、擦拭、放下。
對這位母親而言,兒子走后,這個手機灼眼灼心——這是舒一鵬11月10日第三次被老師停課回家前,一直在學校使用的手機。
今年夏天,魯和榮不小心摔壞了自己的這部手機,隨意丟在角落,沒想到有一天悄悄被舒一鵬翻出。后來舒一鵬解釋,手機是他和班上好友一起湊錢換了屏幕修好的,之后兩人共享手機使用權(quán)。
實際上,在使用母親的舊手機前,舒一鵬已有他的手機,這是他上高二時父親主動提出為孩子購置的。
在父親的設(shè)想里,添置手機就像他給孩子讀高一時添置電腦一樣,使用時長均在可控范圍內(nèi)。比如,父親會規(guī)定孩子每天使用電腦時間最多不超過1小時;又如,每晚10點一過,舒一鵬必須把手機放在父母臥室的床頭柜前,白天不能帶去學校。
不過,有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一個看起來差不多的手機,放在我們床頭……”
今年7月末,因為“舒一鵬在學校玩手機”,老師要求魯和榮把孩子領(lǐng)回家中反思,手機被老師暫扣。兩三天后,家長帶著孩子和保證書回校。孩子在保證書中寫道:“將智能手機帶入學校是一種絕對錯誤的行為……以后若再犯帶智能手機進學校的錯誤,馬上自己帶書回家備考。”
8月31日午后,舒鑫接到班級家長群里班主任轉(zhuǎn)發(fā)的學校文檔《手機管理告家長書》和《關(guān)于禁用智能手機的倡議書》。前者羅列了多項“手機的危害”:影響教學秩序,早戀,結(jié)交不良社會青年,利用手機作弊,形成攀比風氣……并在處理辦法中提到“攜帶手機的學生,屢教不改或不服從學校管教的,責令家長到校配合學校進行教育,并和學校簽訂相關(guān)協(xié)議,嚴重者將勸退”。
之后,舒一鵬再因“玩手機”被班主任請回了家。那次停課大約一周。一家三口無奈之下去班主任家登門道歉。
孩子返校后,在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殖場工作的舒鑫常常心里一陣緊張。他老是打電話叮囑妻子:孩子上學出門前,檢查一下身上有沒有手機。
然而,相似版本的故事繼續(xù)發(fā)生:孩子上英語課玩手機被任課老師“舉報”。11月10日傍晚,班主任勒令舒一鵬從教室里帶走所有書本和復(fù)習資料。魯和榮記得班主任在讓孩子回家反省時,說了一句重話:你讀書讀到頭了!
由于當時舒一鵬沒有辦理退學手續(xù),舒鑫認為“老師就是警告孩子”,并未過于焦慮。
舒一鵬被舒鑫帶回鄉(xiāng)下老家。就在這20天里,家人仍然沒有禁絕舒一鵬偶爾使用手機的意愿。“吃了晚飯偶爾放松一下沒關(guān)系。”舒鑫說。
而孩子究竟在用手機做什么?學校在悲劇之后給記者的情況說明中顯示,舒一鵬玩的是“王者榮耀”;與舒一鵬相熟的兩位同學卻說,“他就是個宅男,經(jīng)常打單機游戲”。
玩手機或許是性格并不外向的舒一鵬“合群”的方式。就像是他好友和記者聊起他時所提及的,“喜歡跟他玩因為他樂觀,也懂得很多網(wǎng)絡(luò)游戲”。
好友用筆寫下了舒一鵬生前最喜歡的動漫人物洛天依——“這是一個情感豐富、看起來有點冒失、喜歡吃東西的15歲少女,她性格內(nèi)向,對別人具有同情心……”記者告知昌江一中幾位老師這個信息后,他們紛紛湊過來查看。“我們也很想知道這孩子的精神世界。”一位老師說。
然而,一切只能是霧里看花了。
征兆
舒一鵬的QQ空間停留在用“百詞斬”軟件背誦單詞的第164天,那是高二升高三暑假的前一天,顯示他當日背誦了37個單詞。而空間頁面的簽名,停留在了“勸學”二字。
在舒鑫老家有個風俗:人走了,要把用過的東西都燒掉。舒鑫沒忍心,還是留下了孩子做過的試卷和輔導(dǎo)書。在一麻袋參考書里,他發(fā)現(xiàn)了3本全新的《學霸筆記》,這是孩子在回家復(fù)習第8天主動提出要買的。
離校日子里,舒一鵬向?qū)W的心被迅速催化。在舒鑫記憶中,舒一鵬停課期間好像錯過了一次大型模擬考試,坐在家里沙發(fā)上自言自語:“我下次模擬考應(yīng)該可以去了吧?”
舒一鵬就讀的昌江一中位于景德鎮(zhèn)城區(qū)邊緣,是昌江區(qū)唯一的省重點中學。周圍工廠林立,因此昌江一中匯集了許多普通工薪階層以及農(nóng)村家庭的孩子。
“我們家是十分寵愛孩子的。”舒一鵬的姐姐在外自費留學讀研究生。談起父母對姐弟倆的教育態(tài)度時,她的形容是“有求必應(yīng)”。
現(xiàn)代社會的“孟母三遷”版本,在這個家庭上演過。舒一鵬小學四年級時,舒鑫打工的廠子遷至景德鎮(zhèn)機場附近郊區(qū),周邊沒有好學校,舒鑫就把孩子帶回老家樂平市最好的小學上學,并在學校附近買了這個家的第一套房,由爺爺奶奶陪讀。不久后舒鑫花了6萬多元買車,方便每周回去看孩子。等舒一鵬讀初二時,舒鑫賣掉在樂平的房子,在市區(qū)購置一套學區(qū)房……
遺憾的是,進入高中后,舒一鵬在班中成績不再位列上游。孩子到底適不適合讀書,想不想讀書,這曾是困擾舒鑫的問題。
舒一鵬高二時英語居然考了10多分,舒鑫問過兒子,是否要想別的出路。舒一鵬回答:“我要讀書,除了讀書我不會干別的事情。”
至于孩子開懷的日子,父親的記憶也與成績有關(guān)——初三時,校長點名表揚前200名的孩子,說他們是“最有希望考上重點高中”的,舒一鵬在名單之列,回家后,他和父母絮絮叨叨說了很久。
舒鑫還記得,舒一鵬高三開學一次月考中,竟然考了班級第一。老師詢問之下發(fā)現(xiàn),他在考試中抄襲了別人的答案。父親憶起孩子當時有些不服氣地提起那些作弊獲得高分的同學。那次,舒鑫正告孩子:我寧愿你永遠是班級中游,也不要作弊騙自己。
如果不是學業(yè)壓力,也不是家庭矛盾,那究竟什么才是壓垮舒一鵬的最后一根稻草?
僅僅因為沒法返校學習嗎?“學校是給學生提供學習的場所,學校和班級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這是來自昌江一中公眾號的說明。舒鑫對此否認。
11月13日,是填報高考志愿的日子。在母親的叮囑下,舒一鵬去了學校。與此同時,父親也去找了班主任。按照舒鑫的說法,他想“讓孩子回學校上課”,但和老師交涉失敗。“如果‘學校和班級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我怎么會不把孩子送來學校?”舒鑫反問。
悲劇是否還有其他征兆?在舒一鵬家里書桌上,記者發(fā)現(xiàn)一張白紙,正面寫著“丑嗎”,背面寫著“美嗎”,父母說這是兒子和同學視頻聊天用過的。舒一鵬姐姐道出原委:弟弟其實對長相很自卑,尤其是在青春期發(fā)胖以后。
今年5月,班中一位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同學用“肥豬”來調(diào)侃身材碩大的舒一鵬,舒一鵬被激怒,猛一下把同學推搡進廁所……那次情緒爆發(fā),經(jīng)由老師的簡單疏導(dǎo)后被人迅速遺忘,直到孩子離世后,這件事再度被魯和榮想起。
“在學校用手機的孩子那么多,為什么出事的偏偏是我兒子?”魯和榮的聲音沙啞、細小,她不止一次問過自己。
工具
得知舒一鵬離世的消息以后,昌江一中高三學生陳波濤的母親幾乎整夜沒有合眼——她的孩子和舒一鵬的經(jīng)歷實在有太多相似。陳波濤兩次在課堂上玩手機被老師發(fā)現(xiàn),被停課數(shù)月。
父母對陳波濤的管教,相比舒一鵬的家庭要粗放許多。“手機都不知道摔了幾個。”陳波濤的母親對記者說。
“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父母支持孩子使用手機獲取信息的家庭,孩子有網(wǎng)癮的比率遠低于那些父母反對孩子使用手機的家庭。”孫宏艷的課題組在對6000多個家庭的調(diào)研中發(fā)現(xiàn),6.7%的青少年有網(wǎng)絡(luò)成癮傾向。這一部分“網(wǎng)癮少年”,有驚人相似的成長特征。
陳波濤在課堂上使用手機,是從高一下學期跟不上理科進度開始的。
“有時就是撿起一支筆的工夫,就聽不懂了。玩手機至少不會干擾其他同學,也有意思一點。”陳波濤說。
在昌江一中,到底有多少孩子在學校使用過手機?無人能確切統(tǒng)計。記者找到舒一鵬首次在校使用手機被發(fā)現(xiàn)后寫下的檢討書——“當時,小峰在看我玩手機,小王在聽歌,小周在看小張玩手機……”這是舒一鵬眼里,一個平靜中午的班級眾生相。
“對手機的管理,我們老師的耐心和寬容度遠遠超出了你的想象。”一位在昌江中學分管德育的老師告訴記者,“我見過有的學生,父母收繳了手機,他就用跳樓來威脅。”
“由學校提出學生全面禁用手機,其實是把復(fù)雜問題簡單化了。必須讓學生作為主體參與進來。學校和學生、家長經(jīng)過討論,達成共識,約定手機使用的時限、場合和功能,這才是有效率的規(guī)則,也是對未成年人參與權(quán)的體現(xiàn)。”在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專家、研究員孫云曉看來,手機絕非僅僅被中學生視為娛樂工具,“中學生階段是一個群體社會化的階段,他們非常在意和同伴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同齡人對自己的評價,手機也是他們實現(xiàn)社會化的工具。”
陳波濤坦言:“學校我肯定是想回去的,但是從此讓我在校不用手機了,老實說,我不能保證。”
對當下的中學生而言,手機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一種“成長環(huán)境”——孫宏艷和她的合作者間隔10年調(diào)研了10個省的城鄉(xiāng)中學生使用手機情況,2015年中學生的手機擁有率是64%,而這個數(shù)據(jù)在2005年是8%。
調(diào)研結(jié)果還顯示,除了接打電話外,排名靠前的功能是社交網(wǎng)絡(luò);而打游戲的比例幾乎接近數(shù)字閱讀選項,為33.3%,并非最熱選項。
《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被刷屏的這些日子里,公眾熱烈討論著教育水平的現(xiàn)實溝壑,唏噓著欠發(fā)達地區(qū)學生通過現(xiàn)代通訊即可能改變命運。
一塊屏幕所代表的電子信息產(chǎn)品,給教育帶來的究竟是什么?是沖擊,還是一種全新教育模式的可能性?
直到現(xiàn)在,關(guān)于孩子使用手機這個問題,舒鑫依舊寬容:“孩子只要不沉迷就好。”
舒鑫想著,過兩天去學校要回舒一鵬被暫扣在老師那兒的手機。
“這個手機是孩子留給我的紀念。”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