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年前,公安機關(guān)摧毀了兩個特大拐賣兒童犯罪團伙,抓獲犯罪嫌疑人608名,成功解救兒童178名。新華社 資料照片
這是6個男寶寶,最小的兩歲多,最大不過三歲。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大概永遠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不知自己來自哪里,不知自己出生在哪天,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準確的年齡。
今年5月份,央視新聞官方微博公布了616名在打拐行動中被解救的孩子名單,其中17名孩子是浙江的。這17名當中,有6個來自溫州蒼南的孩子,已經(jīng)是老面孔了。
兩年前,民政部開發(fā)的“全國打拐解救兒童尋親公告平臺”曾公布了286名被公安機關(guān)解救的孩子,他們就名列其中。
當年,蒼南公安破獲系列拐賣幼童案件,解救出16名嬰兒,并陸續(xù)抓獲26名犯罪嫌疑人。這6個男孩就是在這次案件中獲救的。
案件告破,嫌犯被抓,人被解救,按說,孩子們應(yīng)該很快能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但事隔兩年,他們依然漂泊在外。
記者走訪發(fā)現(xiàn),對這6個孩子來說,回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目前為止,6人中只有一個回到了親人身邊,更多的則是因為家人尋訪無果,要開始新的人生。
線索
今年42歲的鄭世洋是20年警齡的老警察
2015年,他還是蒼南公安靈溪中心派出所巡邏防控隊的副隊長。3月份的一天,當?shù)匾晃蝗罕娬宜从骋粋情況。
“他也不是報案,就是說了件他覺得奇怪的事:鎮(zhèn)上有個老房子里,老是聽到嬰兒的哭聲,感覺還是不同的小孩。”
對方說得不經(jīng)意,鄭世洋聽了立刻覺得有問題,“當時也說不上來哪里奇怪,算是職業(yè)敏感吧。”
鄭世洋那個時候自然不知道,他那一刻的敏銳將改變一批孩子的命運。
鄭世洋和幾個同事在老房子周圍蹲守了5天,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疑點:房子里有一男一女,有時候會抱著一個小孩,“看年紀,他們肯定不是孩子的父母,太大,如果是爺爺奶奶輩,他們又很古怪,基本不和周圍住戶打交道。一般老年人帶小孩都會出來和鄰居拉家常的。”
3月29日下午,他們發(fā)現(xiàn)有四個男女反復(fù)進出老房子。
“我們判斷肯定是買小孩的,這種案子一定要人贓俱獲,當時,我們認為抓捕的時機來了。”
解救
“我們沖進去的時候,院子里有六七個人,屋子里還有一男一女,一個小嬰兒躺在床上。”
小嬰兒是個男孩,這是鄭世洋他們解救出來的第一個孩子。
雖然事隔兩年,對這個小男嬰,鄭世洋依舊印象深刻。
當時現(xiàn)場嘈雜混亂,正交易的雙方從錯愕到反抗,吵吵嚷嚷,在一片鬧聲中,小男嬰?yún)s始終安安靜靜。
“像是很習(xí)慣這種環(huán)境一樣。”鄭世洋覺得非常意外,“后來我們把他帶到派出所,泡奶粉,換尿布,整個過程,他也是一點哭鬧都沒有,安靜得有點過分。”
鄭世洋事后感嘆,自己家的孩子都寵得不行,沒事就抱在手上,“這個孩子很習(xí)慣躺著,大概人販子也不會經(jīng)常抱他吧。所以,我們帶回來,抱起他的時候,他很開心的樣子,像是很喜歡被抱。”
不知道他生于何時,鄭世洋也只能大概判斷,他應(yīng)該是一個多月大小。小男嬰的年齡就這么被定了下來。
3·29系列販嬰案也就此被打開:嫌疑人章某和朱某先后交代出同行、買家、上家……16名嬰兒被解救。因為大多數(shù)買家在福建,其中10名嬰兒被救出后,移交給當?shù)鼐桨仓,其?名嬰兒則被留在蒼南。
蒼南公安局刑偵大隊的曹明盾回憶了這6名嬰兒是如何被解救的:
鄭世洋的現(xiàn)場抓捕解救出一名男嬰;
一嫌犯被抓時,其在福建的同伙帶著還未出手的一名嬰兒到當?shù)毓簿滞栋福n南警方將男嬰從福建抱回;
其余四名都是在抓捕販賣嬰兒的嫌犯時,對方因為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賣,現(xiàn)場解救的;
“其中有一個嫌犯是在高速路口被抓的,我們當時的抓捕純粹是為了抓人,沒想到他手上還抱了一個剛從麗水買來的嬰兒,所以這個孩子也被救下來了。”
他們尚在襁褓中,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卻經(jīng)歷大起大落,命運也因此被徹底改變。
“抓捕章某等人時,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個小本本,記的都是數(shù)字,這個嬰兒買來多少錢,賣出去多少錢。“曹明盾說,”真的就像買賣商品的記賬本,在他們眼里,這些嬰兒就是商品。“
比如,人販子的交易中,價格高的一個嬰兒賣10萬,價格低的賣6萬,為什么差價這么大?
曹明盾給出了解釋,“就看中間轉(zhuǎn)了幾道,轉(zhuǎn)手越多加價越高,每轉(zhuǎn)一次就要賺錢啊,如果直接是一手買來的,就便宜。就和賣東西一樣。”
安置
6個被解救出來的男嬰被暫時安置在蒼南福利院。
38歲的林峰是蒼南福利院院長,他詳細告知了6個男嬰兩年來的生活,但拒絕了記者想見見孩子的要求。
“希望他們的生活不被打擾,淡化他們身上被拐的標簽和印記,盡可能地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吧。”
6個男嬰是被陸續(xù)送到蒼南福利院的,在林峰的印象中,他們都很健康,但又都偏黑偏小,個別的還有些疲勞,會哭鬧一些。
“當時大的三個月左右,小的還沒有滿月。”月份是林峰看身高、看體重、看大小,估算出來的,胎毛還沒有掉的算是標志比較明顯,“所以也不可能那么準,都是估計的。”
至于名字,都是代碼,比如有的用解救地做指代,有的是一個姓氏加上ABC。所以初次看起來,有點奇怪。
6個男嬰如何安置,后來承辦此案的溫州市檢察院未檢處檢察官王瑋曾做過一番考量。
此案涉及的有些省份的公安部門可能是因為當?shù)馗@麢C構(gòu)建設(shè)的缺失,被解救出來的孩子多被暫時安置在收買人處,他們這么做還有一個理由是,孩子和收買家庭已經(jīng)建立了感情。
王瑋卻覺得這種做法既不合法規(guī),而且從長遠來看,也未必對孩子有利。
這位35歲的檢察官,也是一位孩子的母親,案子辦理過程中,她特意花兩天時間,到福建霞浦兩家收買人家庭做了走訪。
這兩戶都是漁民,家安在簡陋破舊的魚排上,俗稱水上人家。其中一戶,在收買男嬰之前,已經(jīng)有4個女兒,一家10口的生活就在兩條小船之上;另外一戶,則已經(jīng)有3個女兒。
對他們來說,買個男嬰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所以不惜拿出多年積攢的辛苦錢。
“他們對買來的男孩是很好,但也僅限于喂飽孩子的肚子,養(yǎng)活他們,至于未來的教育和成長根本就談不上。”
“他們都是健康的嬰兒,我相信會有很多家庭愿意收養(yǎng)的。”王瑋說。
尋親
差不多是和解救同時開始的
和那些被販賣后散落到不知何處的嬰孩相比,這6個孩子是幸運的,但當時誰也不知道,這種幸運能否持續(xù)到最后,比如,讓他們回家。
這6個孩子從哪里買來的?他們的父母在哪里?這是案情的一部分,也是辦案民警最想知道的。
王瑋在閱卷之初,最想知道的也是這些嬰兒是哪里來的?通過怎樣的方式拐賣?
但追查后才發(fā)現(xiàn),想查清這個問題并不容易。
“目前為止,真正查明來源,或者說找到親生父母的,只有兩個。”公安曹明盾記得,一個是蒼南本地的,媽媽未婚先孕,把孩子賣掉了,案發(fā)后,外公外婆把孩子帶回;還有一個是來自云南,父母在石家莊打工,在當?shù)匕阉u掉了。
更多的孩子,是無處可查。因為,太亂了。
太亂的原因一是這些孩子在被拐賣的過程,被多次轉(zhuǎn)手。
“這些嬰兒來源的一條主線,是從云南怒江拐出,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手、層層加價販賣到福建、浙江等地。”檢查官王瑋說。
另外一條主線是溫州一位退休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接生時謊稱孩子有毛病,待親生父母決定放棄后,將孩子轉(zhuǎn)賣。
“其實,有些孩子并沒有大毛病,被她夸大了,而這些父母很多是家庭條件不太好的,來這里接生也沒留下太多的個人信息,走就走了,很難查。”鄭世洋說。
還有一個原因是經(jīng)手的孩子太多,嫌犯自己已記不清哪個孩子是從哪里買入的。“比如,他交代,交易了5個小孩,是從哪里買來的,總體是這么個情況,但沒辦法對號入座,因為他自己都記混了。“為查源頭,鄭世洋曾去云南半個月,但結(jié)果并不理想。
溫州市檢察院在接手案件后,也曾要求公安部門查找這些嬰兒的具體源頭。“后來發(fā)現(xiàn)很難查,從規(guī)避風(fēng)險的角度看,買賣雙方在交易的過程中都不愿意留更多的信息給對方,追查就很容易卡住。“王瑋分析。
寄養(yǎng)
找不到家,怎么辦?被解救后的兩年,這6個當初最大也只有三個月的小寶寶又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漸漸長大?
“他們最長的,也就在福利院待了一個多月。”福利院院長林峰說。在此之前,被送往蒼南福利院的小孩,更多的是有生理或者智力殘疾的。把這么多健康的嬰孩長期放在福利院養(yǎng),林峰覺得不合適,“對小孩子來說,最好的成長環(huán)境當然是在家庭里。”
于是,福利院給6個男嬰挑選了6個愛心家庭,寄養(yǎng)。
備選的愛心家庭大多是經(jīng)常到福利院做公益活動的愛心人士,先自主報名,然后再由福利院從中篩選。
篩選的辦法是實際走訪,了解他們的收入情況,考察他們的家庭環(huán)境,家里是民房還是套房,套房的話有幾間,是否有子女,有沒有犯罪記錄,同時還要征詢其他親屬,比如老人的意見。
林峰的顧慮是,家里畢竟多個小孩,而且是嬰兒,晚上肯定會哭鬧,如果家里有老人,勢必會造成影響,這些潛在的矛盾都要考慮到。
最終定下的6戶家庭,戶主年齡在35歲到40歲之間,4戶沒有孩子,兩戶各有一個孩子,但孩子已經(jīng)在讀書,職業(yè)有公務(wù)員、老師、商人。
“從物質(zhì)條件上來說,都是不錯的,能確保這些孩子有一個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沒選年紀太輕的,因為可能以后要自己生小孩,也沒選年紀太大的,因為寄養(yǎng)是一個長期的事情,以后孩子長大要讀書,戶主精力跟不上也不行,到時候再給孩子換家庭,傷害太大。”
有這種思慮是因為當時還沒有有關(guān)被拐賣解救兒童收養(yǎng)的政策,所以愛心家庭只能是寄養(yǎng)。
“其實,一開始我們也很擔(dān)心,會不會有家庭愿意。因為畢竟不是收養(yǎng),簽協(xié)議的時候,就明確,孩子以后找到家人了,是要送還的。另外,雖然我們把這些孩子納入了孤兒保障系統(tǒng),每個月給1300元的生活費,但養(yǎng)過孩子的人都知道,這點錢遠遠不夠。”
但一切順利得出乎林峰的意料。
福利院每個月和寄養(yǎng)家庭通電話,了解孩子的生長情況,體重身高,打疫苗,過年節(jié)去走訪。“這些家庭都蠻疼孩子的,有的給孩子吃的都是進口奶粉,完全是當自己孩子養(yǎng)。”
類似的探望,按照慣例,福利院都會留下一些影像資料,算是工作見證,但對6個男嬰的走訪,林峰說他們基本都沒拍照,“盡量少打擾,淡化他們拐賣的經(jīng)歷。”
歸宿
2015年底,蒼南福利院收到民政部、公安部《關(guān)于開展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打拐解救兒童收養(yǎng)工作的通知》,明確查找兒童生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12個月后無果的,可以被收養(yǎng)。
之后,六個男嬰中的四個依規(guī)辦理了收養(yǎng)手續(xù)。
一位找到了外祖父母,回到了親人身邊;一位是被父母所賣,父母入刑,正在和其他親人對接。
林峰最近一次到收養(yǎng)家庭見到這幾個男孩是在今年五月。大的已經(jīng)三歲多,馬上就上托兒所了,小的也已經(jīng)兩歲多,咿呀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
“白白胖胖的,也長高很多,和剛送來時完全是兩個人,我們看著也高興,覺得真是做了件有意義的事。”林峰私下里和同事感嘆,這些孩子的人生軌跡以后完全不一樣了。只是這種軌跡的改變,伴隨的代價是他們將帶著一個永遠的遺憾。
當初,進入福利院時,6名男嬰,因不知姓氏,全部被冠以代號,在和寄養(yǎng)家庭簽署的寄養(yǎng)協(xié)議中,他們的名字一欄,也都是一個代號。之后,蒼南福利院給6個男嬰入了福利院的戶籍,他們的姓氏都變成了李。
“我們按百家姓,每年輪一個姓氏,2015年輪到李姓,那一年進來的小孩都姓李。”林峰說。
雖然是個帶有烙印的姓氏,但無論如何,他們不再是一個代號,而是有了屬于自己的姓。
唯一慶幸的是,他們尚年幼,這段讓人唏噓的經(jīng)歷,終將淡去。他們此生,或許都不會知道自己的來處,那么,只愿他們有一個好的歸途。
記者手記
為什么我們都愿天下無拐?因為孩子一旦被拐賣,一旦和父母分離,回家的路就遠比想象中曲折和艱難。
他們一出生就遭受顛沛,還在襁褓中,就被卷入一場善與惡的角逐中,而整個過程,任何一件微小的事情,都會對他們的人生造成不可逆的改變:如果沒有民警的敏銳;如果人販被抓捕時,他們已經(jīng)被賣掉;如果沒有辦案檢察官對于合法安置的堅持……
這6個男嬰,已經(jīng)足夠幸運,但即便有警力介入,他們尋親的路,還是說斷就斷。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他們暫時有了不錯的去處。
只是,不知道,更多經(jīng)人販子出賣,又無處找尋的那些嬰兒,他們過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