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楊和平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彌留之際,他拉住妻子蘇女士的手,想說話,但已經(jīng)吐不出字句來,蘇女士看到丈夫的口型,判斷應(yīng)該是在喊“敏”。
“敏”是夫妻倆唯一女兒的名,她在父親楊和平多次的暴力毆打教育之后,已離家出走12年至今未歸。而在女兒離開的12年間,這個不善表達的中年男子,也從一個曾經(jīng)動輒毆打教育的“惡父”,變?yōu)楣靼艚逃膭裾]者。
葬禮那天,女兒楊敏毫無意外沒能出現(xiàn)在葬禮現(xiàn)場,她可能甚至不知道父親病逝的消息。料理完丈夫的后事,蘇女士從箱底找出女兒9歲時的一張照片,按照丈夫生前遺愿,繼續(xù)尋女之路,但她很快又陷入迷茫,“我該去哪里找?這些年,有關(guān)她的什么信息都沒有。”
最后的“遺言”
“我親愛的孩子?楊敏,你離家已十二年了,這十二年的時間爸爸媽媽從沒放棄尋找你,一直惦記你牽掛你,不知你在外過得怎樣,在上月你爸因急病已去世,在臨終時一直呼喚著你的名字,我答應(yīng)無論怎樣要把你找回來,你爸才放手閉眼。”
丈夫去世后,蘇女士按照丈夫生前遺愿,托朋友寫了一篇尋人貼發(fā)到網(wǎng)上,希望離家12年的女兒小敏能夠回來。她在貼文中寫到:“當初是因為爸爸的粗暴無知不會用你能接受的方式教育你,無數(shù)次打罵逼得你離開了家,對你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知道你一定還很恨我們,但在我們的心中你永遠都是爸媽的心肝寶貝……我無法請求你原諒爸媽對你的傷害,只想你回來用我的余生來彌補對你的虧欠,孩子回來吧!”
10月18日,蓬安縣天成鄉(xiāng)木角坑村,楊和平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彌留之際,他拉住蘇女士的手,想說話,但已吐不出字句來,蘇女士根據(jù)丈夫的口型判斷,應(yīng)該是在喊“敏”,這是她們平日里對女兒楊敏的稱呼。只不過,女兒已離家出走了12年。
“老楊,你是不是還在掛牽敏兒嘛?”蘇女士感覺到,丈夫握著自己的手動了一下。
“你安心的去,我一定會去把她找回來,爸爸媽媽這么大年齡了,我也會把他們照顧好,你安安心心的走,不要留下啥子遺憾。”她緊接著說:“我不會像你,顧什么面子,我一定會把女兒找回來,讓她受到更好的教育,你放心。”
蘇女士的話剛說完,丈夫似乎點了點頭,緊接著,握著她的那只手也松了下來。
“她(女兒)當初離家出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恨她爸爸經(jīng)常打她。”蘇女士的聲音有些顫抖,在短暫的沉默后,她又吐露一句,“她今年應(yīng)該24歲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女人都苦惱地夾雜在這對父女之間,一邊是看到丈夫手持棍棒落在女兒身上時的心痛,另一邊,她不明白女兒的撒謊、偷盜惡習為何屢教不改。
蘇女士女兒楊敏小時候的照片
蘇女士有些后悔,當初將女兒留在老家交由公婆照管,多年的隔代教育摻雜著太多的溺愛,導(dǎo)致諸多惡習附著在女兒身上揮之不去,當她和丈夫選擇重回女兒身邊并寄望女兒能夠改掉惡習時,但丈夫的粗暴教育方式又適得其反,并最終導(dǎo)致女兒的離家出走。
1993年夏天,蘇女士回到蓬安縣天成鄉(xiāng)木角坑村生下女兒,但女兒還不到1歲,家徒四壁的境況便迫使她隨丈夫外出打工,公婆自然而然承擔起照顧襁褓中的楊敏的責任。這種情況在當時的農(nóng)村并不鮮見。于兩位老人而言,照顧孩子亦并非難事,在此之前,她們也幫其他幾個兒女帶過孩子,從未出過差錯。在村里那棟破敗的老屋里,兩位老人帶著襁褓中的楊敏,用自己的方式照顧教育了11年。
只不過,并不那么美好的未來,早已在這平凡的生活中埋下伏筆。出于經(jīng)濟條件考慮,蘇女士和丈夫一般每兩年回一次家看女兒。期間,在女兒長到五六歲時,曾有人提醒回村看女兒的蘇女士,她應(yīng)該自己回來帶孩子,老人對孩子太過溺愛,養(yǎng)成很多不良習慣,其中就包括偷盜。
這是蘇女士印象中,女兒的第一次“偷盜”行為。具體情況是,婆婆李素清讓女兒楊敏去村里小賣部買煙酒,本來說好的賒賬,但女兒卻遞給老板一張百元鈔票。事后證明,錢是楊敏從大伯家偷偷拿出來的,盡管奶奶最終讓女兒將錢還給了大伯,但對孫女的這次錯誤行為并未放在心上,反而覺得孫女這么小便能獨自一人到小賣部買煙酒,是一件很“能干”事。
直到2004年臨近暑假的一天,在外打工的蘇女士突然接到婆婆李素清打來的電話:“你們自己回來照管孩子,我實在沒得精力管她,也管不住了”。
“主要就是她(女兒)調(diào)皮,有時候到同學家去住上幾天,也不跟家里人說。”蘇女士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如果任由女兒的個性發(fā)展下去,未來可能就毀了。她趕在9月1日秋季開學前,回到蓬安縣城租下房子,將女兒接到蓬安縣城的學校讀書。不久,在沿海打工的丈夫也回到蓬安縣城,一起照管女兒。
蘇女士和丈夫希望,新的環(huán)境,或許能讓女兒有所改變,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一直陪在女兒身邊對其進行引導(dǎo)教育。但女兒并沒有向夫妻倆預(yù)料的方向改變,女兒還是經(jīng)常在家里偷偷拿錢到外面玩,甚至私自賣掉鄰居的自行車、偷一位開副食店朋友的錢……每一次犯錯,楊和平都會拿起棍子對女兒一頓暴打。李素清描述兒子教育孫女的情形說,“打得兇,有一次直接把人(孫女)從樓上順著樓梯踢到樓下去”。
“他就是個愛面子的人,女兒每次犯錯,都會讓他覺得很沒面子,他也不曉得該怎么教育,只有用棍子打,希望她變好。”蘇女士說,在蓬安縣城租房照顧女兒的一年時間內(nèi),街頭有關(guān)女兒“偷盜”的輿論越來越多,丈夫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曾搬過一次家,后來,甚至跟她提過離婚,“女兒知道這個事情,我跟她講了,即使離婚,我也會帶著她(女兒)一起生活”。
2005年6月的一天,在經(jīng)歷多次被父親毆打的經(jīng)歷后,楊敏給蘇女士留下一張紙條后離家出走:“媽媽,我確確實實沒法在這個家,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你是我最喜歡的媽媽”。
蘇女士看到紙條后,發(fā)瘋似的在縣城到處尋女兒,她一直等到女兒農(nóng)歷6月的生日,但有過多次離家出走經(jīng)歷的女兒,未能向往常一樣,被找成功回來。
蘇女士和丈夫楊和平生前的合影
變身“勸誡者”
因為一直沒有女兒的音訊,楊和平帶著妻子返回福建的建筑工地上繼續(xù)打工生涯,最初,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跟女兒置氣,“她愿意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算了。”
但蘇女士察覺到,隨著女兒離家出走的時間線逐漸拉長,丈夫曾經(jīng)的粗暴脾氣棱角也正在被消磨,他反思當初對女兒的粗暴教育方式,也許真的錯了,并開始以“勸誡者”的身份去勸導(dǎo)那些像曾經(jīng)的他一樣的父母,教育孩子,要注意方式。
在福建打工期間,蘇女士和丈夫租住的民房基本上都是農(nóng)民工,寒暑假,常有工友將孩子從老家接到城里來玩。“孩子哪有不調(diào)皮的呢?當孩子犯了錯,做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方式基本上都是打。”蘇女士說,家長用棍棒教育孩子的場景,在工友身邊也經(jīng)常發(fā)生,大家也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但丈夫楊和平似乎從工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影子,“他(丈夫)會上去把棍棒從家長手里搶過來,勸‘你們莫這樣子教育孩子,應(yīng)該說服教育,我現(xiàn)在是后悔都來不及了’”。
蘇女士說,類似的勸誡情況不止一次發(fā)生,只有小學文化的丈夫雖講不出大道理,但會將自己教育孩子導(dǎo)致的悲劇講給其他父母聽。有時候,和朋友一起吃飯,酒過三巡,有人借著丈夫的酒勁勸他,“你們現(xiàn)在還年輕,再生一個孩子嘛。”但丈夫并不接話,沉默良久后擺擺手:“能把她(女兒)找回來,就是最好的了”。
“他還是愛孩子,只是教育方式太暴力了。”姐夫一家的親情悲劇,讓妹妹蘇利華感到不安,10年前,她結(jié)束了多年的打工生涯,回南充老家謀了一份差事,盡管工資不高,但可以照顧6歲的女兒,她不希望隔代溺愛教育導(dǎo)致的家庭悲劇在女兒身上重演。有時候,女兒犯錯,蘇利華也會忍不住用棍子打女兒,但姐夫楊和平經(jīng)常勸她,教育孩子不應(yīng)該使用暴力,應(yīng)該多給孩子講道理,“他說他就干了一件讓他后悔一輩子的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彌補”。
蘇女士想起2003年春節(jié)回家,夫妻倆坐車到蓬安縣城時,一名穿著皮衣的孩子從身旁跑過,丈夫一直盯著小孩子看:“這件皮衣不錯,穿在我們敏兒(女兒)身上也應(yīng)該很好看。”丈夫隨后拉著她到附近衣服店,給女兒買了一件同款的皮衣后,才心滿意足地到車站坐上回老家的最后一班大巴車。
“女兒后來的變化,我們當父母的,有很大的責任。”對于女兒離家出走12年的事實,蘇女士不知道該埋怨誰。她嘆了一口氣,“他(楊和平)這個人就是暴脾氣,有啥子也不善于表達,尤其是在對孩子的教育上,對孩子的愛說不出來,孩子犯了錯,只曉得靠打來粗暴地教育。”
母親的等待
兩個月前,楊和平的遺體老家下葬,作為獨生女兒的楊敏,沒有出現(xiàn)在葬禮現(xiàn)場,她可能甚至都不知道父親病逝的消息。
在南充城區(qū)的一個老舊居民小區(qū)內(nèi),蘇女士獨自經(jīng)營著丈夫生前開辦的足療店。沒客人的時候,她會忍不住掏出手機打開相冊仔細端詳,照片里是一名八九歲的小女孩,圓圓的臉蛋,穿著粉紅色體恤衫,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塊幕布前方,右手撐著油紙傘,左手握著花束??
“這就是我女兒(楊敏),她9歲那年去相館照的,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24歲了。”今年47歲的蘇女士想象不出女兒現(xiàn)在的模樣,畢竟,她錯過了女兒人生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12年。她有時候會想,如果有一天,女兒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會不會猶豫,“呀,這就是我失蹤了12年的女兒”。
女兒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楊家人的視線里,是2005年底,那年她12歲。蘇女士說,當時,在外面犯錯的女兒被警察用警車送回家,但女兒只在家里待了一夜,便找奶奶要了20元錢稱“要回南充楊家巷拿一些衣物”。老人也未多想,但女兒離開后就再未回來。蘇女士錯過了最后這次與女兒碰面的機會,等她回到家時,女兒已經(jīng)離開了兩個小時。
蘇女士琢磨,女兒既然跟奶奶提到過楊家巷,說不定會一直在楊家巷居住。即便相隔12年年,楊家巷這個地名也一直烙在她的心底,這些年,她沒事便去楊家巷尋找,期待某一刻與女兒不期而遇,偶爾聽人說起曾在南充城里某街道見到一個和她女兒年齡相仿的擺地攤女孩,她也會忍不住去看看。但女兒,就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蒸發(fā)了一樣,未留下任何痕跡。
20日下午,記者前往蘇女士老家,其婆婆李素清拄著雙拐站在院子里,她說自己在照顧孫女的11年里,從來沒有溺愛過孫女,孫女犯錯后自己也會對其進行教育,她不知道孫女為何會變成后來的樣子。老人希望,消失12年的孫女,可以盡快回來。
楊敏離家出走前,曾問過蘇女士:“媽媽,為什么爸爸打我打得兇的時候,你都不出來勸一下?”蘇女士不知道如何作答。在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女人的潛意識里,如果自己當面勸阻丈夫教育女兒,可能會讓女兒認識不到錯誤,反而會覺得做錯事后總會有人站出來保護她。女兒一次次犯錯的經(jīng)歷,曾讓蘇女士想過或許可以找心理醫(yī)生找女兒聊聊,但她最終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心理醫(yī)生。她試圖找女兒談心,“敏兒,你說說看,你到底想要什么?”“媽媽,我也不知道。”女兒的回答,讓蘇女士一時無語。
蘇女士覺得,女兒不愿意回家,是因為怕她的爸爸,更準確的說,這種怕,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一種恨。“我們會一直等她回來,不管她現(xiàn)在怎么樣,她永遠都是我的女兒。”蘇女士不知道,丈夫的去世,能否化解女兒心中的怨恨。
專家觀點
四川警察學院心理學副教授、心理咨詢室主任陳華說,在家庭教育中,溺愛型教育和棍棒式的專制型教育,都是常見的不健康教育方式,但在蘇女士女兒的人生成長過程中,這兩種教育方式都有體現(xiàn),唯獨缺乏科學的民主式教育,這是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身心健康受損、是非觀念不分的重要原因。作為爺爺奶奶,在發(fā)現(xiàn)孫女去拿別人的錢的情況時,不該放任不管,而是首先應(yīng)該了解孫女拿錢的需求是什么,如果是為了吃零食,應(yīng)該告訴她,如果以后要吃零食,爺爺奶奶可以帶著去買,但拿別人的東西肯定是不正確的,拿別人的東西,首先應(yīng)該征求別人的意見。作為父親,應(yīng)該對孩子進行科學的民主教育,簡單粗暴地對孩子施以棍棒教育,這是不尊重孩子人格獨立,對孩子的自尊心也會造成很大的影響。